【聯合報╱楊渡】2013.12.14 03:31 am

林班歌他們離家一起住偏遠深山中,少則一月,多至三個月。山中只有住帳篷工寮,晚上無事,無電無燈,只有生了營火,一起圍起來唱歌。這種「在山上砍草唱的歌」,就叫「林班歌」……

最近,921大地震後成立的〈飛魚雲豹〉音樂工團,以幾十年來傳唱於原住民部落的「林班歌」為主,準備出版新專輯。

什麼叫「林班歌」?

那是高山上的原住民沒有工作,早期只有被林務局請去當臨時工,以整理林相為名,清理森林中的雜草,好讓別人來植樹。砍樹的工作,涉及濫伐森林,利益太大,當然就由大承包商去做了。他們離家一起住偏遠深山中,少則一月,多至三個月。山中只有住帳篷工寮,晚上無事,無電無燈,只有生了營火,一起圍起來唱歌。這種「在山上砍草唱的歌」,就叫「林班歌」。

「林班歌」聽起來陌生,但有一首歌你一定熟悉:〈可憐的落魄人〉。那就是典型的「林班歌」。

每次聽到那樣充滿生命力的歌曲,我忍不住想起古代詩經,以及它的起源。是啊,《詩經》是漢族詩歌的起源,而林班歌何嘗不是原住民文學的起源。

《漢書.藝文誌》記載,古代有專門的「采詩官」。采詩官有兩種,一種是專職的,孟春時節,職業采詩官到人群聚集的市集鄉鎮,手上搖著木舌金鈴(古代叫木鐸),到處採集童謠、歌戲,作成文字,再獻給太師,呈給天子聽,好讓他了解風俗好壞,施政得失。

另一種是兼職的采詩官,他們是男子六十歲以上,女子五十歲以上,了解音樂,會寫文字,卻沒有孩子,生活寂寞,就由官方養著,讓他們在民間採訪收集歌謠,從鄉村到城市,再呈給上級的人聽。

不過這麼多的歌謠,最後要由誰來訂正呢?朱自清《詩言志辨》有一段話解釋得很好:「春秋時,各國都養一班樂工,像後世闊人家的戲班子,老闆叫太師。各國使臣來往、宴會時,都得奏樂唱歌。太師們不但得蒐集本國樂歌,還得蒐集別國樂歌。除了這種蒐集來的歌謠以外,太師們所保存的還有貴族們為了特別的事情,如祭祖、宴客、房屋落成、出兵打獵等等作的詩,這些詩可以算是典禮的詩。又有諷諫、頌美等等的獻詩;獻詩是臣下作了獻給君上,準備讓樂工唱給君上聽的,可以說是政治的詩。太師們保存下來這些唱本兒,帶著樂譜、唱詞兒共有三百多篇,當時通稱作『詩三百』。到了戰國時代,貴族漸漸衰落,平民漸漸抬頭,新樂代替了古樂,職業的樂工紛紛散走,樂譜就此亡失,但是還有三百來樂唱詞兒流傳,便是後來的《詩經》了。」

從這個觀點看,《詩經》的《國風》比較像來自民間的搜集,而《雅》、《頌》的內容如祭祖、宴客、祀神、記述先王功德、記戰爭、記田獵等歌,則比較像來自官方有意識的記載保存。

我把朱自清的文章用於此,主要是為了讓我們有一個參考,看當代台灣,誰保留了最多的「古風」?誰更接近詩經時代的生活?

沒錯!不是都會中產階級的那些小資們,不是搖滾的巨星演唱,而是原住民!

如果現代的台灣有「采詩官」,他站在原住民的部落,一定會聽見原住民在聚會,不管祭祖、宴客、房屋落成等,總是要唱著歌。甚至出門打獵、上山砍柴、下海捕魚、舉辦豐年祭等,都會唱著歌,圍起來跳舞。

當代的「采詩官」,如果來到原住民的部落,他會聽見什麼歌呢?

下面我們舉一些例子,來看看《詩經》和原住民的林班歌的比較。

1〈可憐的落魄人〉

陳明仁唱過一首轟動一時的歌〈可憐的落魄人〉,歌詞如下:

你可以戲弄我 也可以呀利用我
就算你不再愛我 見面也該說「哈囉」
你可以不理我 也可以呀欺騙我
就算你不再愛我 見面也該說「哈羅」
每一次我見到了你 你總是斜眼看看我呀瞪一眼
到底我是個落魄的人 請你可憐呀心上人
吼伊有 吼伊呀恩

1960年代,這一首歌還被列入禁歌,不許在公開場合播放。但民間實在太喜歡了,依舊在夜市、歌廳被傳唱。陳明仁還被冠上「落魄歌王」的名號。如果我們追究這一首歌背後的意涵,則我們不免想到,它其實是對台灣原住民命運的一種強力的反諷。

原住民的土地被侵吞了,獵場被侵占了,原住民沒有現代性的貨幣,沒有錢,所以付不出水電費,買不起現代物資。被剝削到一無所有的原住民,連「見面說哈囉」都沒有了。

這樣真實的寫照,現代的「采詩官」能不聽不採集嗎?

相對於此,《詩經》也有一首相似的詩。

〈褰裳〉

子惠思我,褰裳涉溱;
子不思我,豈無他人?
狂童之狂也且!
子惠思我,褰裳涉洧;
子不思我,豈無他士?
狂童之狂也且!

此詩的意思是:你愛我,想我,提起衣服的下襬(褰裳),涉過溱水(河流名)都要來。你不想我,難道就沒有人要我了?你這狂小子,實在太狂了!

在《詩經》的引申意義裡,它意味著人民對國家、政權的反抗。他說:你這國君可以不要我,難道就沒人要我了嗎?你不要太狂妄了!

2〈東埔之歌〉

台灣南投東埔的布農族有一首〈東埔之歌〉是這樣唱的:

東埔生活多麼寂寞
失去了愛人多麼寂寞
站在那東埔山下望
到處都是煙霧茫茫
失去了愛人流浪到異鄉
沒有人了解我那破碎的心
啊──,心中充滿失落的一段情

當地的原住民亞山說,因為新中橫公路的修建,部落的人被雇去深山輔助測量,從砍樹到定標,一去一個月,從東埔山上的工寮那邊往下望,霧茫茫的部落和回不了家的心情,就有了這首歌。

再比對一下,詩經也有這樣的詩:

〈狡童〉

彼狡童兮,不與我言兮;
維子之故,使我不能餐兮!
彼狡童兮,不與我食兮;
維子之故,使我不能息兮!

這一首詩有點像小女孩在撒嬌,又像分手後,女生在罵男生。「彼狡童」意思很簡單,就是「你這個壞小子,不跟人家講話,都是為了你,害人家吃不下飯。你這個壞小子,不跟人家吃飯,都是為了你,害人家睡不著!」

這種直率純真的感情,原住民與《詩經》的底蘊,竟是相通的。

3〈珍重〉

林廣財在他的專輯中,收入了〈珍重〉這一首歌:

別了故鄉,別了親人
今宵別後多珍重
當你明晨醒過來
我已流浪在台北
為了尋找
我們的幸福
請你擦去悲傷的眼淚
縱然流浪在天涯
我會永遠懷念你

這一首歌深刻呈現原住民要去遠方流浪,尋找出路的決心。它是遠征的戰歌,也是離別的悲歌。《詩經》中有一首是這樣寫的:

〈小星〉

嘒彼小星,三五在東。肅肅宵征,夙夜在公,寔命不同。
嘒彼小星,維參與昴。肅肅宵征,抱衾與裯,寔命不猶。

此詩的意思是:微微發光的那小星星啊,三、五顆那樣孤單,掛在東方。我們迅速的夜行,夙夜趕路,如此勞苦,實在是因為公家的命令,讓每一個人命運不同。

古代是去遠征,而現代的流浪啊,是到有工作、有機會的城市。

我特別選用《詩經》來舉證,其實是想證明一件事:原住民的林班歌,不只是原住民在「去山上砍草唱的歌」,而是一個時代的心靈與歷史的見證。那歌曲中的苦難與歡樂,都印證了原住民的遭遇,見證著流離追尋、飄浪天涯的足跡!

因此,它是歌曲,也是心靈史的傳唱。一如孔子說《詩經》「可以興,可以觀,可以群,可以怨」。這些林班歌,正是「興觀群怨」的最好印證。

【2013/12/14 聯合報】@ http://udn.com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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